【钤光】致二十八岁的我

    “请问是陵光先生吗?”

    坐在长椅上的小男孩抬起头,抢过慢递员手里的信封,对身边的老人说:“爷爷,有你的信诶!”

    “是谁寄的?”老人和蔼地问。

男孩疑惑地望向慢递员。

    “是您六十年前写给自己的。”慢递员笑道,“原本要在慢邮后十年交到您手上,然而这些年您搬家好多次,我们找了您许多年,非常抱歉。”

    面对慢递员的鞠躬道歉,老人无措起来:“我并不记得……”

    “时光会让人遗忘许多事情。”慢递员指着信封,遗憾地说,“也许,还包括您最珍视的一段记忆。”

    慢递员骑着脚踏车离开。小男孩百无聊赖地举着牛皮信,夕阳下,可以隐约瞧见里头厚厚的一沓纸。“爷爷,里面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你打开来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男孩拆开了信,一字一句,缓慢地念了出来:“致,二十八岁的我……”

 

 

    致二十八岁的我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意外,今年你应该是个社会的老油条了。不知道你每天在愁什么,房子还是车,升职还是加薪,可能想放假,但永远也没有学生时代的三个月假期。你大概会羡慕现在的我,可是我也羡慕现在的你,因为如果我有稳定的收入,我希望能离开这里,去找一个人。

    那个人叫公孙钤。

    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他。最近我感觉自己在遗忘什么,很可能是关于他的事情。虽然我确定我对他刻骨铭心,然而我害怕遗忘的可能性——我不想忘记,哪怕是细枝末节的东西,我不想、也不能忘记。

    如果连我也忘了,还有谁记得呢?

    我也怀疑是不是他在作怪。他说,他会陪我到十八岁。现在凌晨三点,距离我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三小时,我很困,脑子昏昏沉沉,无法过度思考,好像真的有东西在吸走我的脑力——可能真的是他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可以这样残忍,我想找到他狠狠揍一拳,可是我看不见他,摸不着他,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墙上乱撞,等到天亮时候便会屈服于现实,成全了他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残忍……

    罢了,他也不是人,我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。小时候我以为我的身边有个守护神,帮我写作业盖被子,有时候还会替我找东西,比保姆还尽职尽责。稍微长大些,我觉得他是鬼,可能欠我什么或者我欠他什么,仿佛背后灵一般跟着我。父母知道后就从寺庙请符驱赶,贴满我的小屋,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他压抑的痛呼,隔日醒来枕边多了一张纸,上面写着:“我不是恶鬼,请让我守在你的身边”。

    他确实安分守己,我也没有传说中“阴气环绕”的感觉,除了有一日高烧,我迷迷糊糊觉得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,凉凉的,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。

    看不见,摸不着,我们的交流只能靠一纸信笺,见字如面。时间久了我就有种“好像真的认识他”的错觉,仿佛他活生生存在过。可是这个世界从未有过他,这片土地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氏,它犹如春雨后乍然冒出的笋尖,突兀地出现,单方面的交流。

    有一阵子我觉得身边总跟着无数双眼睛,就像卡门的世界,每个动作都被人监视。我渐渐恐惧起来,恐惧被囚禁,恐惧未知的领域。我变得暴躁焦虑,无法与人交流,更无法与他人保持信任,甚至时常跳起来对着空荡的地方嘶吼:这一切折磨得我几近崩溃。

    我歇斯底里地求他离开,求他不要再看着我,然而当他真的离开时,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没有朋友,他们都把我当成怪人。

    很多年后我才知道,这叫叛逆,源于青春期。

 

 

     我转学了。没有人认得我,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。好一阵子我过得很没心没肺,仿佛彻底遗忘了那个背后灵,直至某天我与一群狐朋狗友玩耍,他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小道消息,要在半夜十二点试试能不能看见幽灵。小孩子对志怪故事总有种异常高涨的兴趣,包括有人相信牛眼泪可以穿越生死,握着笔许愿可以召唤神灵。一群屁孩大半夜点蜡烛转圈圈,等到我的时候,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我,既希望我继续,又害怕我继续。

    我犹豫了。

    我怕看见他,又怕看不见他。

    拥有他,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。“为什么是我?”每当这样问,他总是不大高兴,久了我也就不问了,权当是上辈子欠他。他似乎对这种说法更为难过,然而,没辙,他拿我没办法——这点上他完全不似同类,除了替我写作业,他什么也做不了。我叫他多干些活,洗衣做饭什么的,还包括偷偷给隔壁班女生送情书。许多人好奇我究竟怎么把大叠信纸塞进别人书包里还不被发现,老师想抓也抓不到……

    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我多想抽这时候的自己一巴掌。

    不久,他回来了,对我说:“请让我陪你到十八岁。”

    他总说守护啊守护,我就以为他会长长久久地在,即使我赶他走,只要我想他就可以随叫随到。然而有一天他对我说,他陪我到十八岁,只陪我到十八岁,十八岁后老死不相往来。

    为什么呢?

    我没见过比他更任性的守护神,他也没见过比我更任性的主人。那一刻,我慌了,像个疯子似的在虚空中到处乱抓,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看不见他摸不到他……是了,他从来就不是我的守护神,他只是刚好路过。当我想明白这点时他已经对我失望透顶,收拾收拾行李,随时准备离开。

    写到这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。

    家里有一面大镜子,就立在卧室前的走廊上。我站在它面前凝视许久,平生第一次希望那些玄学是真的。

    他偶尔还会给我写信,写完压在我的枕头下,字迹清晰,结构工整,像个有文化的老干部。我心血来潮给他打印几张图,文曲星、白胡子老头、光头和尚、坡脚道人……好几个版本,统统压在枕头下等他挑选最像自己的那个模样,结果连着好几日他都不理我,显然是生气了。

    “你倒是让我看看你的脸再走啊!”我对着空气喊道。

    这夜,我睡得迟,朦胧中感觉自己的脸好像被捏来捏去。隔日早上往镜子里一瞧,脸也没红,不禁怀疑是不是做梦做糊涂出现幻觉。

    离十八岁越近,我越想他,越觉得他好。他在我的心中有了确切的模样,终于不再见信如唔。然而他并不完美,还时常惹我生气,我与他争吵再和好,争吵再和好,这样没完没了地原地循环,其实只是一个养在我精神温室中的莫比乌斯环。

    某日,我梦到他,梦见自己追着他的背影跑,跑着跑着双脚踩空掉下去,倏地一下就惊醒了。我满身盗汗,脊背发寒,起夜后气急败坏地写了一个“滚”贴在床头。早晨睁开眼睛,发现“滚”的旁边多一张小小的便签,除了“对不起”,多余的一字半句也没有。

    很不争气的,我委屈地扑进被窝,哭得仿若泪人。

    到底谁在执着谁?谁又放不下谁?

    我从未想明白,就像我不明白为何比时间还要快老去的东西是记忆。发生在十七岁生日的那次车祸是个转折点,我以为自己逃不过,然而那一车里面只有我惊险地活下来。从那以后我似乎患上AD,每天浑浑噩噩,抱着字典什么也读不进去,却慢慢说不出话来。然而我依旧忘不掉十八岁的约定,日日夜夜坚持写信,大家都不知道我在写给谁,甚至还怀疑我是不是早恋。

    我倒希望如此。

    这么想着,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。夕阳下,我打开窗户,看见一只黑色的鸟儿飞了进来,踩在我给他的信上,用爪子勾起,噗嗤嗤走了。

    我赶紧拔掉输液管去追它。

    这封信对我而言太重要了。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他的回信,久到我甚至怀疑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公孙钤,他只是我的臆梦……与此同时,病房的门被打开,护士们一拥而入把我囚禁在病床上,然后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儿,强行把硕大的蛋糕塞进我的怀里,高声道:恭喜你,马上要出院了,十八岁生日快乐!

    我呆愣地看着他们。

    这一刻,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,一半在病床,一半变成鸟,夺门而出,去寻找我的公孙钤了……

 

 

    二十八岁的我,你现在还记得他吗?

    我不知道看见这封信的你身在何方,也不知道你身边会有谁,但我相信,这个时候全世界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,让我恨过,悔过,也让我爱过,牵挂过……如果连你也忘记了,那还有谁记得他呢?

    算是来自十年前的恳求吧。即使他对你而言已是形同陌路,也请你去试着去找找,替我告诉他——我很想他。

    这辈子,我负债累累。

    下辈子,换我去守护他。

 

    十八岁的陵光敬上

 

 

    “爷爷,这是你的名字诶!”

    小男孩激动地大叫起来,拼命摇老人的手臂:“这个真的是你以前写的吗?”

    老人微笑着接过信,看了两眼,慢慢撕碎。

    夕阳西下,他扬起饱经沧桑的脸,一时之间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“爷爷老了,已经……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白色的鸟儿从远方飞来,停驻在老人的肩膀上。很快,它叼起信纸的碎片,扑腾扑通飞走了——

    仿佛从未来过。

 

 

——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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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旦快乐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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